《一個人的一一》戲劇顧問的創作日誌 #第十八天
──徐硯美
20210119
我們如何用一個人的內在狀態,去折射現實,而不是在用一種現實,去告知人現在在遭遇甚麼?
現代的屏幕使用習慣如何影響我們的思維模式──以為自己擁有觀看的「主控權」卻陷入固定觀看模式的依賴之中
1. 拉近──我們的觀看距離變得很近,所以只要不夠近,我們便會習慣忽視它(失去觀看的興趣),或者需要透過各種方式,把觀看的對象「拉」至自己的眼前。
2. 快轉──我們的觀看變成跳躍式、片段式,我們將失去脈絡式的觀看,更重要的是,我們失去了敘事的耐性,只想知道接下來發生甚麼,而對當下發生的事情,只在表象上擷取片段意義,卻沒有辦法深度地閱讀。
3. 特寫──我們的觀看變得:
‧ 單一焦點──當我們將流動、過渡、混亂、改變排除於觀看之外,下意識地,我們也將拒絕這樣的事情發生在生活中,可是弔詭的是,現實裡是充滿這樣的狀態。單一焦點看似我們主動地找到了「重點」去觀看,實際上是讓我們的觀看變得越來越被動,因為已經被鏡頭「框」住了視野。
‧ 受情緒左右──特寫在現在的視覺影像中越來越被用來強化「情緒」的渲染力,當我們習慣情緒的渲染之下將自己的思維全然交付予影像所帶來的衝擊時,理性的思維往往就被不理性的情緒取代,從而我們只是「相信」眼睛所看見的,然後很快地,或者更精準地說,是很急地就要做出反應。
‧ 局部大於全部──跟受情緒左右有關,當特寫充斥在我們的視野之中,我們將對事情的「全貌」越來越忽視,因為情緒快速地把我們帶到以反應作為「出口」的慣性模式之中,重複操作這樣的模式,任何事物進入到我們的視野中,我們將會習慣找到對自己論述有利的,能夠增進話語權的部分去選擇性觀看,這也是為何會產生意識形態先行、議題先行的論述。
4. 重放──數位影音帶給我們的衝擊是,我們越來越不需要在看的「當下」,原因是永遠可以有「重放」的機會,影音社群平台在每一個影片底下都已經有一條「Time Line」,我們習慣去挪動它,乃至產生一種「時間就在我手中」的錯覺,我們依賴這種錯覺,從而對無法掌控的觀看感到陌生與害怕,可是,最弔詭的是,絕大多數在現實中存有的觀看對象,它的「時間」都不在我們的手中。所以,拍攝、後至乃至這種挪動Time line的思維,讓我們的觀看其實不是當下的,甚至不是現場的,而開始習慣後設的,製作過後的觀看。
5. 轉台──遙控器對人最大的影響,不是「喜歡」與「不喜歡」的選擇,而是無意識地在選擇與不選擇中間徘徊,如同永遠都在旋轉門中打轉,可是沒有辦法真正對任何事物產生興趣(畫時間與專注於其中)。
※Edward:《一個人的一一》中,我們要很意識到甚麼畫面要被觀眾「看見」,甚麼是「看不見的看見」,甚麼是「看見的看不見」。因為我們跟觀眾是在建立的是一種關於觀看的契約,這個契約的關係是我們來建立的,以致觀眾進來看著看著就會感受到,眼前看到的事物,是在打破他們在觀看的習慣,也會感受到自己原來的觀看方式給自己的限制。所以並不是要去批判他們,而是要找出到底有多少種觀看方式的可能性,以至於他們不是被告知自己的觀看有限制,而是感受到自己的觀看有限制,所以我們必須要對現代人被媒體、消費影響的觀看方式有所了解。
《一一》中洋洋拍照的景觀窗跟現代人觀看的屏幕有甚麼不同?
1. 屏幕是得到的慾望;洋洋的景觀窗是求知慾
2. 屏幕是得到控制權;洋洋的景觀窗是獲得自由
3. 屏幕是捕捉大家都在看的;洋洋的景觀窗是捕捉自己要看的
4. 屏幕是走入群體;洋洋的景觀窗是走入個體的世界
5. 屏幕是讓集體的焦點成為盲點;洋洋的景觀窗是用自己的焦點來顯現別人的盲點
6. 屏幕是主動的被動;洋洋的景觀窗是主動的主動
7. 屏幕留住的時間,是同質且重複的;洋洋的景觀窗留住的時間是獨特且無法複製的
※這二者的差異,也會連結到在未來人跟A.I.的兩種關係,最直接的差異就是──主體性的錯覺/主體性的探索。AI.之所以能夠取代人類,是因為人類先將自主學習與成長的部分交付予A.I.「代理」,代理的觀念使我們看似做為主人,實際上我們對於代理人的依賴與習慣,才是使我們失去主體性的終極原因;反之,倘若A.I.的存在一直是用來輔助我們進行自主學習以及成長的,也就是說,我們越獨立則A.I.也將越能夠在不侵犯我們的主體性的情況之下成為大田先生在《一一》中簡報裡講得那樣,電腦成為人類發現、解決問題的好幫手,甚至成為最好的陪伴,所以,一切的前提也還是回到大田先生所說的,因為我們沒有更了解「人,我們自己」。而若要了解自己,最直接且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不是去追逐我們的慾望,而是去解構我們的慾望──我們的欠缺從何而來?我們的慾望是如何被設計的?我的慾望把我塑造成甚麼樣的人?我為了我的慾望做了些甚麼?
【實驗#11】
俊傑與宏元隔桌對坐,桌子的兩旁各有一面白板,一面擺上俊傑隔離時的照片,一面是空的,俊傑獨白(關於「為什麼會想要拍雲?你跟雲之間的關係是甚麼?」)過程中宏元從望著俊傑,開始在空間中行動,看白板上的照片,Darwin架設投影,拍攝二人對坐的影像,投射在另外一面空的白板上,投影的位置有時在俊傑身上,有時在宏元身上,有時在天花板上,不斷嘗試新的投影位置。
獨白內容:
就是一些陽光阿,甚麼東西的。
我常在拍雲的時候,都會覺得大自然很奇妙, 就是會覺得那些畫到底是誰畫出來的,但是你知道不會有人去畫那個東西,它每一塊雲、每一個風、每一個水蒸氣、每一個原子、分子、粒子都有它自己的意識,它可能會在那個天空,某
一個時間點,去形成某一種樣子,但那又是隨時都可以改變的,隨時都有其他的方式呈現,甚至是你在移動的過程中。
就像是出門,在台北好了,我主要都是騎摩托車,相對走路來說,我的移動速度是比較快一些,所以還滿快能在不同的地方去感受同一片天空,然後在那樣天空的狀況下,在不 同的地方就會有那種很像卻又很不同的感覺,尤其在不同的高度、遮蔽或者是遠近,都會有不同的組合。這對我來說很有趣。
在這之間,雲這件事,又會特別有很多變化。但在它的背後又有很多各式各樣的理論,哪一種天氣、氣流所以會造成甚麼樣的雲,但無論如何就是這個東西當然有它形成的原因,很直觀的感受上,它就是很漂亮。
單純就是想要記錄下來,每一天,其實還是會覺得現在的人抬頭看的機率到底有多少,也不是機率,就是有多頻繁,或者在意的程度有多少?對我而言,出門的那一剎那,或者出門之前要準備穿甚麼衣服,都會看一下外面的天氣、天空,然後看到藍的天空,或者很漂亮的雲,那都會是在心裡很大的一種激勵,或者烏雲密布就會讓人心情很不好。每一次看都還是會抱持著一種期待,就是今天會在天空看見甚麼樣的雲,所以那個東西就會讓我心情呈現變化,那久而久之下來就會想把它紀錄下來,就覺得滿好的。
生活中在不同階段,或者不同的時間點、遇上不同的事情,都會想知道那天的雲是甚麼樣子的?那一天的,恩……我覺得說是天空會比較好,因為雲只是在拍那片天空時,別人看到比較能夠覺得具體的事情,但其實我是在拍天空,而不是在拍雲。因為那是一個不可分割的事情,天空跟雲,那 是雲在點綴那個天空?還是雲本身?
所以在這樣的狀況下去紀錄雲,去記錄天空,我覺得是滿好的一件事情。
但最一開始的,印象是我看了一本攝影書,但它並不是在講拍照,而是在講怎麼去感受拍照這件事情,作者就做了一個計畫,去拍下每一天,當天的天空,有兩三年的時間,每一天都去拍天空,因為它是放在一個部落格, 所以我上去看了一下,就覺得每一天是好的不好的,美的不美的,我覺得這樣滿有趣的,就是像是人生吧,就是甚麼事情都會發生,但就算甚麼都沒有發生,好像也都不要去苛責這件事情,好的是一天,壞的又是一天,就是一天。
滿有趣的,就是,怎麼樣會形成那樣的東西?
像你拍同一片雲,或你覺得那一片雲很漂亮的時候,給別人看,別人也只會覺得,喔,就是一片雲,所以 在那片雲上面自己看到的是甚麼,其實還是跟每個人怎麼看有很大的關係,大多數的人,我不知道啦,我也沒有碰過很多人,我也沒有真的拿照片給很多人看,但就是你會拿照片給甚麼樣的人看,你在那之前是不是就已經想了他會怎麼看?但當你原本以為他會這樣看,會以為他會覺得有趣,但他就回答說:喔,就是那樣。那我就會覺得為什麼要花那些氣力去分享?反正那個人就覺得就是這樣,那我就自己看就好了,就沒有必要去給別人看。
所以當有些人在別人在我貼的照片下寫出他看這張照片的感受,我會覺得……
說要做畫的話,我比較常看到飛機在天空上做畫,畫出甚麼樣的形狀,那些勾出的尾巴是雲嗎?還是飛機吐的煙,每次看到都有在想,但沒有去查它。應該是雲?而且天空的畫 布有多大,你在每一個地方都能看到真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或者是,到底要到多遠才會是不一樣?因為你看著同一個天空,其實你也會想另外一個人,或者是你覺得那些對自己有意義的人,會不會也同樣看到這片天空呢?當你感受到那片天空給自己力量的時候,你都會想要那個對自己有意義的人,也能在一些特定的時候,感受到這片天空給的力量,讓他們可以因此做到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情。
雲的形狀其實跟風很有關係,風吹得多大、多小、多快、多慢,那變化真的是很多。有時你在平地感受得到風的大小,你會想像它在那個高度,甚至不知道它在怎麼樣的高度,因為它是 一個散的,每一朵雲的高度、大小不一樣,有的時候會想很急的抓住一朵雲,有的時候也覺得雲的變化的過程是更加有趣的。
尤其颱風天的前後,總是會有一些很驚人的雲。還是會在想還是要有一些很極端的事情出現、極端的天災、天氣,才能夠去造就每一種奇景。那這樣的美又是多少的犧牲下所造成的。但犧牲這個定義在天然的災害下去想它到底是甚麼,好像就是自然的更替,所以好像也不算犧牲。但在看那些雲跟天空,也覺得自己是在一個很安全的狀態,而其他地方正面對到大雨、大風,那自己在看這麼美麗的景色,會有一些愧疚感,可是也就是幾秒的事情,一閃而過的想,還是會拿起手機相機去拍那片天空。
其實越來越覺得它像一大片海,只是那些浪花可以維持得比較久一些。
你會看雲嗎?你很常抬頭看天空嗎?
但的確是不會去拍黑壓壓一片的天空,黑壓壓一片的烏雲,真要說的話,可能我會去拍一整片黑壓壓烏雲冒出的一小塊藍天的這件事情,還是想拍下一些讓人覺得有希望的東西。如果要散播、分享的話,還是想要分享一些比較明亮的事情。雖然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一整片天空沒有雲,也滿驚人的,怎麼會沒有雲?或者是整片都沒有雲,但是在某一塊聚集了一些雲,很高很高的。如果真的去了解背後的道理呀,怎麼樣去形成,怎麼樣去造成那些很計算、科學化的事情,會覺得得到的驚喜會少很多。也不是驚喜啦,因為那些分析在你欣賞或者是被眼前的東西而感動的時候,突然有一個聲音說,那是因為有一個甚麼,一個風,讓它這樣吹因為現在比較乾,太陽溫度、氣壓上去,怎麼樣造成那塊天空,現在有另外一個大氣壓從另外一邊過來……Who care我好像沒有很想知道這些事情,就好好看看那片天空就覺得「哇今天的雲是這樣耶,好漂亮喔!」這樣不就夠了嗎?
但是滿明確的,在台北的時間看天空的機率比較高,也不是機率,因為是整塊的面積,就是能夠看到甚麼,看出甚麼,比較大的畫面可以看到整片的天空。因為這邊的高樓真的太滿,除非你在一個相對高的位置,否則你比較難看到一個相對完整的天空。總是要在夾縫中看到天空其實也是滿壓抑的……
(宏元走到俊傑的身後)
(宏元蹲跪在俊傑的肩後)
所以才會想往山上跑,或者往海邊去。那個一整塊的無邊無際的感覺,帶來的感受還是滿直接的。
(宏元起身,走到投影投放的白板前,看著俊傑的影子)
在這邊看到某一小塊有趣的雲,抬頭不管在哪裡都有高樓擋在你面前,以致那個興趣維持一小段時間就會放棄了,因為走到哪裡都一樣。
(宏元走到白板的後面,鏡頭拍著他的腳)
因為甚至連在台北都會在看到一些雲的過程中有比較高的大樓擋住,但因為有交通工具,可以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比較遼闊的地方。
或者沒有所謂的最漂亮的雲。
(宏元坐回俊傑的對面)
(鏡頭拍另一個白板上雲的照片)
(宏元走到放照片的白板前,看那些照片,鏡頭拍那些照片(變成宏元的目光))
(宏元拿了一張照片到投影的白板後面,把它放在燈光前,俊傑的目光投向投影的那張照片,宏元又回到照片的那個白板前,鏡頭又Pan回去,宏元再挑了一張照片,把照片貼在投影的那個白板上,然後再回到貼照片的那個白板前挑照片,挑了一張,放到桌上,坐回與俊傑對坐的位置,一邊看一邊聽,又起身拿了一張照片,放回桌上,再拿一張照片放到桌上,再拿一張,然後坐回桌前,看著投影中的畫面(變成好幾個疊影),宏元拿下那張在投影白板上的照片放回桌上)
(俊傑拿起一張自己拍的照片端詳,宏元坐回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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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實驗#11】
1. 在這樣的實驗中,演員何時改換行動的軌跡?
‧ 沒有指示時演員如何找到行動的動機(必要性)?
‧ 找到動機後如何讓行動的軌跡具有當下行?
‧ 如何處理舞台上的時間感?
2. 兩個演員如何創造時空的平行感?
‧ 甚麼時候二人的視線有所交集?
‧ 甚麼時候二人的行為有所交集?
‧ 動靜之間的時間感與空間感
△ 一個靜止,一個行動
△ 兩個都靜止
△ 二個都在行動
‧ 一個演員如何去反應另一個演員的存在、行動與靜止?
‧ 俊傑作為語言的敘事,如何折射宏元的行動?
‧ 宏元作為行動的敘事,如何折射俊傑的語言?
‧ 當語言與行動不是一問一答的方式,如何找到其中的錯位與對位?
3. 二個人如何成為一個人?
4. 一個人如何反射兩個人?
5. 二位演員如何轉譯現實中關係裡面的感受?
‧ 有轉譯的必要性嗎?
‧ 現實感受的介入程度是可控還是不可控?
‧ 平常二人之間的關係的理解程度,會對實驗有所影響嗎?
‧ 如果會,這個理解程度是建立在自己的主觀感受上,還是同時也建立在理解對方對自己的感受上?
6. 俊傑的獨白──我為什麼要拍雲
‧ 動機
‧ 創作觀
‧ 觀看的意義
‧ 世界觀
‧ 時間的價值
‧ 人生觀
※我們如何用一個人的內在狀態,去折射現實,而不是在用一種現實,去告知人現在在遭遇甚麼?例如:我們不是用隔離在談隔離,而是透過俊傑在隔離期間所拍的天空,進而討論到他平常觀看天空時的心理狀態,這引發或者折射出去的問題之一,可以是
‧ 在隔離期間拍攝天空的人比較接近隔離的狀態,還是,很少去想自己為什麼要抬頭看天空的人比較接近隔離的狀態;從而,我們去辯證──甚麼是「隔離」?
‧ 兩個人共處一個空間,但是如何在空間中又切分出兩個世界,而這兩個世界又是透過兩個人不同的生命歷程,產生的生命時間的差異,以致可能發生在一起的不在一起的狀態,為什麼會令人感到比隔離更像是隔離?
【看楊德昌《恐怖份子》】
1. 誰才是該死的角色?
‧ 甚麼叫做無法創作的人?
‧ 為什麼無法創作會把自己帶到自毀與毀滅的死胡同中?
‧ 人的虛無感從何而來?
‧ 現代社會的生存焦慮是甚麼?
‧ 我們生存焦慮能夠過「得到甚麼」而改變嗎?
2. 楊德昌如何重新定義「恐怖」?
‧ 從不安全感而生的惡意
‧ 為什麼人會「想不通」?
‧ 楊德昌的電影中,為什麼最後的暴力都與人的無力感有關?
‧ 現代人的無力感源自於何處?
※李立群的角色,到了《一一》中,就變成了NJ,NJ雖然沒有殺人,或者也沒有李立群在《恐怖份子》當中的精神狀態那樣的執著,但是,楊德昌的電影其實就是在每一個現代人(都市人)的心中埋了一顆炸彈,以至於不是特定的人才可能被引爆,而是每一個人都有被引爆的可能性。
/ 相片由林奕華導演提供,攝於排練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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