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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聯合導演的話/林奕華


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林奕華


14歲便離開香港到台灣入讀寄宿學校,學習獨立生活。因緣巧合,每周末跟宿舍的高三學長回家,才少了獨在異鄉的孤單,但亦因此第一次嚐到什麼是「寄人籬下」。學長一家人都很照顧我,我只是敏感性格使然,想的比該想的多。所以同一年第一次翻開《紅樓夢》,完全沒有閱讀障礙,除了前四回何其漫長,之後的篇章全都歷歷在目。就算書中不光寫青少年的情感,還有形形色色的大人世界,但「大觀園」之於書中那群年青人的保護罩,一樣在我所投影的現實中奏效。讀到寶黛鬧了彆扭,各自感歎「人居兩地,情發一心」,朦朦朧朧,我已感受到《紅樓夢》在我的成長中長出了芽。只是還未預見未來,它就是我的life long project。


1976至78年,這三年是香港影視史上「紅樓夢熱」最熾烈的一次。佳藝電視製作足本《紅樓夢》電視劇,林黛玉是毛舜筠,賈寶玉是伍衛國。伍衛國是二度飾演怡紅公子,不久前,當他還是無線小生,他的林妹妹是汪明荃。但若說同期出現的「賈寶玉們」,例如解封在港上演的越劇電影《紅樓夢》中的徐玉蘭、《紅樓春上春》中的張國榮、與邵氏李翰祥鬧雙胞黃梅調電影《紅樓夢》中的凌波,全都被《金玉良緣紅樓夢》中反串上陣的林青霞比了下去:非關表演的能力,而是天然的魅力,青春。


《紅樓夢》的精神,就在那16字:「不離不棄,莫失莫忘;芳齡永繼,仙壽恆昌」。初心如何得以不被時間腐化,便得看每個人的光陰用了在什麼事情上面。1979年在母校禮堂上演完了自己導演的《紅樓夢》後,「戲劇」無疑就是我的「通靈寶玉」,但真要懂得被它引領和點化,是在我1980年遇上榮念曾,1982年組成「進念.二十面體」之後。而「進念」最重要的轉捩點,便是1986年演出《石頭記》(《紅樓夢》的別名)。作為十分小眾的實驗劇團,《石頭記》因有正在崛起的達明一派的加盟,加上主題曲唱到街知巷聞,「進念」不止上座率大升,也成為流行的圖騰,於是街上出現了「進念髮廊」。


不同階段的自己,遇上不同的《紅樓夢》


《石頭記》在1986至87年,創下了香港戲劇史上的紀錄:香港島九龍新界巡迴演出。它的觀眾也打破了以往既定的年齡和階層。雖然,導演榮念曾並沒有把原著內容直接入戲,但以符號和象徵意義呈現的演出模式,與當時的社會及人心緊扣,仍然帶出了《紅樓夢》的精神價值。「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歷史,在認識與創造之間,每個人可以怎樣自決自處?


1987年的「紅學」大事,是日後被稱為「八七版《紅樓夢》的電視劇𧩙生。香港麗的電視台第一時間購下播映版權,每周日連播兩集。全劇36集,我在20集後第一次一個人去了地球的另一邊,當年不比現今的網絡世界,到了英國就是看不到餘下的集數。但當中幾個把原著角色演得活虎生龍的演員,卻使我印象深刻,其中之一,是飾演王熙鳳的鄧婕。


《紅樓夢》在年輕時讀,心思都只在寶黛身上。王熙鳳從來都被影視劇妖魔化成中國文學版的白雪公主後母。唯有鄧婕,由於「八七版《紅樓夢》」的寫實派路線,她的王熙鳳演活了「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的複雜性。然而,1987年的我,哪會想到2011年因應何韻詩邀請導演她的十周年紀念作《賈寶玉》,會在記者會上遇到前來給劇組加持打氣的「王熙鳳」鄧婕?


《賈寶玉》本來不在我的計劃裏。早在2006年,我已啟動了「四大名著」四年四部戲的創作,但在完成《水滸傳》、《西遊記》後計劃畫上逗號。2009年因新戲《男人與女人之戰爭與和平》中有何韻詩、林依晨的「寶黛初會」,才生出從2011年到2013年巡演三年合共109場的《賈寶玉》。2012年「四大名著」復工,2014年以《紅樓夢》壓軸。就是因為有了《賈寶玉》,我把這部《紅樓夢What Is Sex》的焦點,全放在王熙鳳身上。


賈寶玉與王熙鳳,少時不會覺得息息相關的兩人,是在人生經歷多了,看人看事不會訴諸主觀,才會懂得他們有多麼的合拍。王熙鳳把這位小叔子當親兄弟不在話下,不仔細讀便不會發現賈寶玉對王熙鳳有多了解就有多欣賞。但女的弄權,男的不愛功名只愛自由,為什麼又會惺惺相惜?


伍宇烈之所以是寶玉


排演《賈寶玉》,在動作和場面調度導演伍宇烈身上,我便見證了「能力」和「性格」既有相輔相承,也有相悖相殺的時候。矛盾源自「自我」和「大我」、「局部」與「通盤」的如何拿揑,和落實執行。


五歲開始便在女孩子堆(芭蕾舞校)中擔任中心人物的他,是舞劇中的「王子」(貴族),也是生活中的「賈寶玉」(背負期望)。既被公認為千年一遇的優秀舞者,何況伍宇烈不止能跳,更能編作。我早在認識他之前已久聞大名,意外的是,他的平易近人,可以是在街上主動伸出手來自我介紹,「我是伍宇烈,你好」。這一幕發生在1998年灣仔叫「第八站」的糖水店門前,我不知道他可還有印象,我是那一刻已在腦海拍下一張「照片」。


他的舞台是舞蹈,我的是戲劇,然而他的興趣在戲劇,我的在舞蹈。2001年終有機會二合為一,我請他來給《張愛玲,請留言》編舞,他也是劇中有台詞的演員之一。雖然我覺得分飾酒樓侍者和喜宴新郎於他是大材小用,但我看得出來他對在陌生的領域裡感受自己是多麼快樂。也因此,後來輾轉聽說有前輩認為伍宇烈可以把多些時間放在更正經的事務上,我才開始明白初心於他的意義,為什麼會大於本領。


寶玉在王宏元身上看見寶玉


這也解釋了他緣何會在王宏元身上看見賈寶玉。2018年王宏元代替王肇陽演出《梁祝的繼承者們》中的梁山伯,負責編舞的伍宇烈驚嘆沒有受過舞蹈訓練的宏元,竟能渾然天成地以肢體接過他給予的動作,並自成一格地表達了當中的情感。多次從他口中聽見近乎是羨慕的讚賞,直至有一天,這番心情變成期許。多年來他在想像《賈寶玉》由群戲轉化成獨腳戲,因為王宏元的出現,有一天他跟我說,這構思可以不只是空想了。


王宏元與伍宇烈合作的《寶玉,你好》被排在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2021年表演藝術季的行事曆上。我和西九文化區的戲劇主管劉祺豐(也是《寶玉,你好》聯合導演)卻在農曆新年期間接到宏元傳來訊息,表達了半年間經歷六次往返港台的隔離令肉體與心理皆不勝負荷,是以《寶玉,你好》他將難以現場演出。


與伍宇烈商討變陣的會議上,電光火石間,我想到了何不由他與宏元分飾在場與不在場的「寶玉」?對於戲劇永遠有著軟肋的他,不是馬上考慮辛苦與否,而是禁不住眼中透光。我的靈感亦因此迸發,二人未必需要分飾一角,《紅樓夢》中的寶玉本來就有「真/假」兩位。又從原著中賈寶玉於夢中到了甄家,撞上甄寶玉剛巧也在夢見他的章節,伸延到「你/我」、「陰/陽」、「正/反」或對比或補襯的篇章,套在伍宇烈與王宏元「兩個寶玉」在年齡、形像、背景、身份,以至地域的差異上,這齣戲的精神面貌便有超越單一的機會:身在現場的人未必活在當下,活在當下的人亦不需要身在現場。


第一次綵排在王宏元演完《一個人的一一》翌日開始。六月一日晚上七時,我安排二人遙相對坐,中間是一道「鴻溝」。過了一段互相觀察的時間,他們需要回答同一條問題:「你在對方身上看見什麼?」在場的除了我的伙伴導演劉祺豐,還有影像導演及剪接吳嘉彥、燈光及多媒體設計馮海林、音響及音樂設計鍾澤明及一干工作人員。伍宇烈與王宏元細細對看,緩緩對答,跟隨空氣的流動形成了一種連結。這種感覺在接下來的三星期裡,是所有創作的基礎。當工作坊告一段落,王宏元回到台北,伍宇烈仍留守劇場,「兩個寶玉」必須以隔空和串流形式呈現時間空間如何造就人與人或人跟自己的緣份時,伍宇烈和王宏元正好可以通過記憶傳達力量的來源:「人居兩地,情發一心」。


一種不受阻礙的未來。


《寶玉,你好》是「非常林奕華」創團30週年的紀念作品,若以過去每五年便演出一部以《紅樓夢》以主題的戲劇,我好奇下一次的重訪又將是怎樣的未來。


Photo by Ray Le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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