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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華眼裡的現代異想世界

林奕華眼裡的現代異想世界

採訪/整理 嚴壽山(訪於香港,二○一一年六月)



「在」字 ,是整部戲的靈魂


嚴:

您的作品,一向反應當代社會,可以談談從《西廂記》到《在西廂》,你所觀察到與現代社會的接觸點有哪些?


林:

《在西廂》的「在」字 ,它不是動詞、是介詞。這個詞是整部戲的靈魂,因為現代戲劇很大的一個精神要點,便是要給觀眾知道他們「在」哪裡。我想我的戲劇作品,都在探討這個「在」 — 存在的在、在哪裡的在、在與不在的在。觀眾走進劇場,最表面的一個層次,是要尋找情感的釋放;層次再高一點,是要求思想的啟迪。若要達到這些目的,導演需要時間空間作為一個背景、一個脈絡,必須抓住這部戲的出發點是什麼。由於我的創作背景統統都設定「在」現在,導致生活「在」裡面的人,很多時候並不了解「在」的意義,原來可以多麼廣泛,就好像你已經是你自己了,於是,就不會再問如果我是他、或許他是我,我們會有怎樣不同的人生軌跡和道路?


戲劇,當然是「在」的藝術


當我們在看時尚雜誌、報紙、電視、網站等等,我們都是被從事這方面工作的人的設計,來設定這個「在」 — 以「逃離」,也就是「不在」的方式。穿最流行的衣服、品嚐大家一致讚好的美食、因看過某張明信片或某本旅遊指南而興起飛往當地觀看那些風景,這這些些,都是通過所謂的資訊,讓別人告訴我們「我們可以到哪裡去」 — 假設我們都不滿意現在的「在」,因而必須更加熱衷尋找以另一種方式「存在」的「在」。


戲劇,當然是「在」的藝術。電影可以不斷重覆放映,但戲劇每次演出,所呈現的「在」都有所差異。演員狀態可以每一場都不同,同一齣戲可以每一場都不同,因此觀眾也可以在同一齣戲裡,看見它的不同樣態。不同樣態所產生的意義,就是讓觀眾感受到不同的「在」。又,東方戲劇和西方戲劇對於「在」亦有不同詮釋,而作為今天的華人,我看見有不少戲劇創作,都有著一個關於「在」的共通性:喜歡回到過去。


東方人求善,西方人求真


在創作《在西廂》的過程中,編劇陳立華說過:「東方人求善,西方人求真。」商業化如好萊塢電影,從類型到內容,儘管都是夢幻多於寫實,但它們似乎全部離不開一個問題 — 「真相在哪裡?真相是什麼?」是先假設有「真」這回事,他們再來推敲它為什麼不見了。不怕排除萬難,歷盡艱險,也要找出真相,尋覓真理,是典型好萊塢精神。過程中,觀眾受到不屈不撓其志可嘉的感染,在離開戲院的時候,生命的動力自然倍增。


陳立華說我的作品更偏向求「真」,本來不太自覺的我,才開始回想求「真」與求「善」的不同之處。中國人一向追求「與人為善」,潛台詞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善,在這裡代表不要執拗,無須過份堅持,即是以多數人相信的東西為自己信念的基礎。善,是一種與人相處的態度;相處,又是人際關係的哲學。所以,若要達致「與人為善」,中國人就是切忌凡事打爛沙鍋問到底,要懂得分寸,緊守本位。但是我的戲劇一直都在提問,提問的目的是希望通過藝術,找到現實中不容易存在的對話關係。


「抒情」與「敍事」


正如文藝創作一般有著兩個方向:抒情和敍事。抒情,是讓時間凝止,當觀眾進入一個不再往前進行的時間,他們便因為空間內的一切將不會產生變化,而感到安心的「安」。但當敍事進行時,循著事態的進展,將出現名叫「邏輯」的體系,變成有後果必有前因,有前因自有後果,觀眾身處其中,亦必須跟著邏輯走。然而,往前不一定就是方向清晰,所以,喜歡冒險的人將樂於創造自己的故事;追求安定的人則寧取寄情情懷。環顧周圍,不難發現華人的創作均是抒情居多:我們的電影是抒情的 — 懷舊比起創新更受歡迎;我們的K歌是抒情的 — 失戀比起追求更有共鳴;我們的戲劇是抒情的 — 長不大比起成熟世故更有市場。在過去的十年間,我們的文藝創作都好像不是放眼未來,而是緬懷過去。但與此同時,我們又不能否認未來、前景、前程、規劃、期望,這些東西所帶來的實際效益可以是多麼吸引。於是,從科技的角度來看,西方就是未來;從潮流的角度來看,西方就是未來;從學術的角度來看,西方就是未來。雖然,從人類對幸福的追求來看,西方認為東方才是未來,但從我們的角度來看,如果理想是必須經過求「真」的考驗,它到底還是會為生活帶來不安、不穩。那種失重的感覺,將使人的存在感受到威脅,也就是產生「在哪裡?」的疑惑。


由「在哪裡?」變成「在哪個我?」


家族,便是中國人用來安身立命的根據。有了「家族」的保護,我們便不用害怕「個人」的不受認同 — 即使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虛擬時代的到來,一方面幫助現代人解除了「在哪裡?」這個問題所製造的困擾 — 那是一個「任何人都可以同時以多重身份,存在於多重空間」的空間;不過,也有人從此無法適應真實世界的自己。「在」的問題如是由「在哪裡?」變成「在哪個我?」 — 哪一個才是此刻存在的我?此刻存在的我,又是否真實的我?


不再是「我」,而是「平台」,又叫「媒體」


嚴:

這一次我們看到外文劇名「The Doppelgänger」,所代表的含義是什麼?


林:

它的解釋就是「二重生」或「分身」。經常出入於社交網站的人,大多都擁有不止一個身份,由不同名字,到不同頭像,甚至不同個人背景,現代人其實都已掌握了多重身份帶來的各種方便,包括無處不在的自戀狀態。這種自戀,可以說是我們在二十年前,或十年前不可能想像的生活必需品。而且,這種自戀還可以透過網絡,形成一種集體行為。在撇除肉身帶給我們的局限之後,我們的世界再沒有高山也沒有海洋,飛越了地理和文化的阻礙,也無須計算這是立體抑或平面,誰都可以同時出現在不同地方與不知多少的人在同一時間發生關係 — 這些關係最被需要的,不再是「我」,而是「平台」,又叫「媒體」。


每個人都成為了自己的「紅娘」


是社交網絡發展的一日千里,造就了每個人都是「媒體」。「媒體」作為連接與實現用戶與用戶之間的慾望,它其實也就是《西廂記》中的「紅娘」。時至今日,我們甚至可以大膽的說,每個人都成為了自己的「紅娘」。是《西廂記》讓我看到了「紅娘」如何從封建時代的一個奴婢,轉化成高科技時代的一個主人(host)。弔詭的是,名為「主人」,現代人卻擺脫不了在應用科技時反過來變成「奴婢」的命運。《西廂記》的有趣之處,就是當「紅娘」經過虛擬文化洗禮來到現代,「她」可以怎樣對位今日的人的精神狀態。其中一項,是如何令日漸被機器全面操縱的愛情回復人性。


生命的書寫權


人性,在消費時代裡,已成為「醜惡」的同義詞。當媒體以剝削形式報導張柏芝跟謝霆鋒的離離合合,小S跟李敖的恩恩怨怨,大S跟汪小菲的是是非非……其實都是以八卦之名把我們放在人性的誤區。隨著媒體對於這些名人的污名化,大眾在表面上是覺得事不關己,但又不妨把醜聞當成談資來消費,卻不知道,當人人都在傳播這些訊息的時候,我們的「在」,早已不是「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在」,其實是他人的生活。從早上一起來,就要打開報紙關注別人生活的最新發展,那是因為我們以為已經活到他們的世界裡去。名人的「生命的書寫權」似已無可避免地將永遠由媒體無限擁有。嚮往名人,但身份只是普通人的大眾,原來一樣不能免疫於「生命的書寫權」將被褫奪 — 由不活在我們的,卻是他們的世界開始。


紅娘的異想世界


《在西廂》副題是《紅娘的異想世界》。劇中的紅娘給自己設置了一個平面 — 出於覺得自己將真的嫁不了,她把生命的熱情全部投放在部落格的書寫上。她所寫的,是一部她所投影的現代《西廂記》。故事裡的她是一個女秘書,暗戀老闆多年,但礙於欠缺自信,遂想到把他「嫁入豪門」來讓自己死心。想不到這番撮合卻在最後關頭敗在她本人的雙重身份之上 — 是紅娘,又是崔鶯鶯,到底哪一個才是哪一個的「分身」?哪一個才能成為哪一個的幸福?


立華的細心,無微不至,而且又把它放回一個大時代


嚴:

這一次組合:立華、奶茶和耀慶,他們第一次跟你合作的作品其實也都跟文學改編有關係。立華第一次跟你合作寫劇本就是《水滸傳》,奶茶第一次演你的戲是《半生緣》,耀慶第一次演你的戲是《水滸傳》。這一次怎麼把這些人湊在一起?


林:立華跟張姐(張艾嘉)是兩個完全的,就像日跟月、天跟地或陰跟陽。張姐非常好玩的是,她是個女性、但又極陽。她寫的兩部戲(《生活與生存》與《遠大前程》)其實一直都在講怎麼去追求陽光,譬如雖然張葳最後說「理想,我好像見得你」 — 這也是在地下室,但有一條陽光射進來。而立華剛好相反,他是個男生,但是他對各種細微事情的觀察跟思考卻是相當細心的。或許,你可以說他是比較陰性的,這種陰性就是來自他對於不安全感、對於心理活動……這些東西的一種無微不至,而且又把它放回一個大時代。在創作過程當中,他會不吝惜一直提出問題,在一個問題當中,又會找到另外一個問題,互相克制的一種糾結,好像不停地打開一本又一本的百科全書。當然那也是一種很強大的創作動能。我覺得這一次與他合作很好玩,跟以前不同。


劇本更像莎士比亞體的全景全貌


先前與他合作《水滸傳》與《西遊記》時,他都沒有動筆。就在我們聊完了大綱結構、我們把所有談的事情做了清楚的分析跟明細表,然後就一句一句台詞來書寫。《水滸傳》很適合這樣進行,因為大多是獨白;《西遊記》的時候是一種拼貼。這一次卻是有了完整的故事框架,設定了一些真實的與虛擬的角色,然後他帶回去寫。立華花了很多心思、寫了很長時間。通常一部三個小時的戲,三萬八千多字,就已經夠豐富了,而現在立華寫了兩倍的量,接下來,我到底怎麼把這些訊息與龐大的、非常豐滿與複雜的人物、3D的容載量,可以把它放在舞台上?我現在還沒有辦法回答你。


我想這次觀眾可能會看到我的另外一種風格,立華所寫的內容,以目前來講篇幅很大,有一點更像莎士比亞體:就是在同一場戲裡面其實有很多事情在發生,一種全景全貌的。這一次我最擅長的武功似乎不適用,所以我到底能夠怎麼弄出一個更直接、能夠讓所有這些台詞都被觀眾「看見」?目前我對這個東西又期待又興奮又害怕。


奶茶是一個博物館,不同角度有著不同的風景


嚴:

奶茶和耀慶呢?


林:

這次找他們是因為他倆的共通點:鬼才。和我之前幾部不同的是,這次不再是兩女一男或兩男一女,而是一男一女。這幾年當中,一直都想跟奶茶再合作,不過因為彼此時間檔期,沒有合作成,這次算是圓了一個心願。我一直覺得她有些表演面貌,在電影裡面一直是沒有機會出現的,比方說她的喜感、她的風趣、她的幽默。就像她豐富的聲音表情一樣,她對文字也有著敏感細膩以及堅持。如果是個建築物的話,奶茶其實是一個博物館,有很多迴廊、很多不同的亭臺樓閣,不同的角度視野,看出的風景又不一樣。


所以我覺得要給她一個量身的劇本,在觀眾看完之後,會覺得這個角色跟我們有關係,又跟她有關係,又跟這個時代有關係 — 就是我們這一次追求的一個目標。坦白說,在中國的現代戲劇舞台上,好像沒有創造過多少屬於女性的角色。我最近做這幾部 — 張姐的張葳、心潔的寶貝,然後奶茶的紅娘 — 都是希望能夠留下來的幾個本,不管將來要怎麼去再現、再演、再排,都是可以給女演員的經典角色與典範。這是張艾嘉所帶給我的謬思,所發展出來的。


耀慶是很能與這個時代對位的人物


耀慶的鬼靈精怪與千變萬化,更不用說。你看他跟我合作這幾部作品下來,不管是《生活與生存》裡的大偉、還是《遠大前程》裡的小鬼,不管是風流倜儻的人物、還是為生活打拼的市井小民,耀慶總是有辦法在舞台上「活出」屬於這個時代的人物。


耀慶懂得運用一種男人般的架式和氣場,以及男孩般的柔軟和純真。這一次相對來講,更為複雜,畢竟張生是紅娘思想出來的人物,所以他實際上的人物性格,與紅娘想像出來的模樣,在這之間,還有層次與區別。現在的男性可能比起以前的男人,有更多的心理活動,耀慶在掌握這些男性心理活動、並把它呈現為表演時,擁有一種獨特的質感。


我相信,這兩個敏感的鬼才,絕對能夠把這個時代人們內心的糾結,立體地呈現出來。


這個時代每個人都可以是一個電視頻道


嚴:

現在有非常多的劇團、公司、明星或名人,都會在微博或Facebook開官網,但幕後經營者通常不是他們本人。但是你的微博、Facebook都是你自己在經營,你自己在跟這些關注你的人對話。這是否也算是另一種平台,想藉此與社會觀眾進行對話?


林:

我是電視的一代,你可以說我是中國人社會的電視的第一代到第二代之間,我們從有線電視到無線,我一直覺得我很感激我在那個時間得到的一些,曾經讓我大開眼界或許感受很美好的回憶。今天剛好我也來到了另外一個時代,這個時代每個人都可以是一個電視頻道。


整理跟分享是非常非常大的一種享受


我的興趣當中其中一個是「策展人」,我也曾經做過一些電影節,我非常喜歡。所以今天我如果不做戲劇的話,我很享受到電影資料館,可能把所有粵語電影看一遍,然後整理出我的觀點、然後寫成書,或者把我覺得有趣的地方拿出來跟大家分享。但是我的生命自然而然走上舞台劇導演這條路。我覺得整理跟分享是非常非常大的一種享受,我不是那種自己一個人快樂、就覺得快樂的人。


所以昨天我們在談《賈寶玉》(編者按:該戲為林奕華與何韻詩一同創作「何韻詩十周年舞台劇」,今年十月將於香港演出)的時候,我們也在談幸福,很多人都在問我幸福是什麼,我覺得幸福就是我能夠把幸福帶給別人。幸福不是一張清單、幸福是一個能力,譬如我今天能夠為別人帶來一個微笑,就很好。


我是喜歡派牛奶的


我現在在微博上面的朋友,我可能在發一條微博之前,會發一條私信給他,就是優先把這條資訊給他。有一個我微博的朋友說「每天早上都有一些好東西來」,我說「你不介意這個郵差每天早上把東西放到你的信箱就好了,因為我是喜歡派牛奶的。」我也沒有要跟這些人發生什麼關係,但是我常常在想像,別人得到一些東西而開心的那一刹那的燦爛,我就非常開心。你去看我的微博、Facebook,我應該算蠻努力的(笑)。


就像是在一個虛擬的公園裡面,大家都坐在一張木椅子上面,然後他問你,你在看什麼書,你把這個告訴他,很有趣的。你把其中一個故事告訴他,他說好,那我下班去買一本。我喜歡這樣的萍水相逢,我也喜歡這樣子的緣分。我很感激的就是,我今天之所以要給這些東西,可能是以往我自己也接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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