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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的話:What Is Time?

What Is Time?/林奕華


《紅樓夢》於我,是中國人的一本「性命書」(性,離不開命) ─ 命就是時間觀,時間觀就是價值觀,中國小說史上我找不出另一本作品,能像《紅樓夢》那樣以極其超前的意識,剖析了中國人因何被儒家體制的時間觀綑綁了自我的發現 ─ 個體的存在價值乃以群體的時間觀為依歸 ─ 人生,竟然只是人手一份的「時間表」,什麼年齡就該做什麼事,彷彿事比人更重要,活著不是為了實現未來,卻是和大家一起擁抱過去。現代人總抱怨被時間逼著走,人生的得失都很被動,生命的盛衰最後只剩荒涼。可是,我們又把多少光陰花在經營名利,為的是受人艷羨,最終只是簡單的三個字:被認同?


連對愛的追求,也只能是被動的愛,被愛?


那麼害怕被動,不想被邊緣化,我們學會先用時間觀把別人邊緣化 ─ 學業、事業、家庭,無一可免地,均以安全為上。但當安全網把自己保護得密不透風,反過來使我們陷於惶恐焦慮的,竟是基於安全而把一切看得太近,故對未知的將來產生更大的 ─ 不是敬畏,是恐慌。這時候,從自我出發的控制慾便應時而生,而其中的「自我」,不是被強大內心成就的「自我」,卻是混淆我們對於命運的態度:誤把操縱慾望認作掌握生命 ─ 就是自私。


《紅樓夢》是穿越時空的列車,乘客來處雖然不同,但因價值觀被錯誤的時間觀所綁架,通過旅程,驛站,中轉,繞道,也許被傳統,文化,社會,時代等等體制扭曲,壓平了的時間,又名「過程」,才能回復該有的立體。


為了進行「時間的復修」,創作舞台版《紅樓夢What Is Sex?》第一個決定,便是為它建構兩個文本,一是文字(台詞)文本,一是視覺文本。兩者並非看圖識字,而是意識與聯想的關係。也就是說,觀眾在看戲時,至少要在三種平行時間裡遊走:文本與視覺的平行、視覺與觀眾人生經歷的平行、觀眾人生經歷與曹雪芹人生經歷的平行。既有發生在舞台上的,也有發生在劇院外。既有發生在「現在」,也有發生在「過去」與「未來」。


故此,在戲劇手法上,這些平行也可以是分裂。


王熙鳳虐待平兒為何被演繹成闊太因刷不了信用卡把氣出在售貨員頭上?香菱學詩為何成了外傭被誣告偷盜女主人的創意?大鬧寧國府為何是一群失婚婦人在「裝醉行兇」?文字文本與視覺文本的各自表述,有趣在於,沒有讀過原著的觀眾也能在觀劇時釋放自己的意識 ─ 「懂」與「不懂」再不構成舞台上景象的唯一意義,觀眾亦大可不受預設立場,態度,心情,或兩個字 ─ 期望 ─ 所綁架,除非控制心理揮之不去:看戲不是從中找到觀照(reflection),而是要求戲劇在認同自己,即是,時間最好站在自己一邊而非讓意識自由流動,從而改變時間對我們的影響。影響之一,是不再只想回到安全的過去,並在被保護的感覺中抗拒改變。


意識之於我們認知事物的重要性,在於它不是以告知的方式令我們在接受訊息時更形被動,相反的,它是與內心深處的自己「相認」,一如賈寶玉遇見甄寶玉,即便是個夢,它卻不會隨夢醒而失去意義 ─ 因為,這種「相認」,名叫啓示。


啓示是打開未來的密碼,我看華人對於戲劇的需求,不論創作或是愛好角度,更多時候是企望它能帶來人生欠缺的補償(例如「自我感覺良好」)而把時間定格在「美好的過去」。「夢」,如是也只能把相同情懷通過戲劇手段不斷複製。如此「做夢」,便等於把夢當標本,讓自己每晚回到熟悉的世界,彷如活著不是為了前進,只是為了輪迴。


可是,沒有改變就沒有未來,夢如果是一種啓示,我們是不是應該更寬容,更接納它向我們透露的,有關自己的,將來的,看似朦朧,實質是充滿生機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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