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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的話:現代人跟《紅樓夢》有親的六個夢

現代人跟《紅樓夢》有親的六個夢/林奕華


今年是曹雪芹的300歲生日。我們對他念念不忘,是感謝他窮其一生之血淚與心力,留給人間受用不盡的禮物,《紅樓夢》。


二百五十年是不短的時間,但讀著《紅樓夢》,沒有人會覺得那是「很久很久的以前」。雖然,書中沒有明確交待發生在那一朝代。雖然,字裡行間又似埋藏耐人尋味的蛛絲馬跡,但撇除索隱和釋真對書中人事的查根究底,《紅樓夢》的可貴,是每個人都可以給自己找到「進府」的門檻﹣﹣「榮」與「寧」兩個封號,本來就是一種取捨﹣﹣外在的認同,內心的平靜,那一個才是真正歸屬?


光是這個問號,已足夠令《紅樓夢》在現代華人世界裡再流行二百五十年:在未來的兩個半世紀裡,我們將要見證的變遷,已不再是「人面桃花」,卻是「北京到紐約只需要兩小時」。當天然變成人工,當時間變成真空,時間便不能再用過去的比例衡量它的價值。正如《紅樓夢》的開篇,未被選中補天的石頭,才在那邊廂自嗟自怨,不消幾行字,它已從富貴場溫柔鄉歷劫歸來,換來大石上字跡分明,遍述歷歷:「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電光火石,不堪回首﹣﹣速度減低了厚度,誰能抗拒我們的人生將愈來愈薄?我們的故事將愈來愈淺?


《紅樓夢》於現代人有親的第一點,也就是不會看不懂,更是必須看的原因: 我們的「存在感」如此薄弱、「無力感」如此龐大,為什麼?


「無力感」在生活中扮演什麼角色,是《紅樓夢》於現代人有親,不會看不懂,和必須看的原因(二)。舉個例說,電視劇《武則天》成為茶餘飯後的熱門談資。關鍵不在情節,而是「政治」:不是東宮壓倒西宮,就是西宮壓倒東宮。爭寵,是逃避失寵的謀略。但說穿了,「寵」何嘗不正是以另一種面貌出現的「時間」隱喻?


「寵」之所以要「爭」才能擁有,基於一個人的價值不是以他的主觀時間來判斷。由《武則天》中的后妃到《紅樓夢》中的王熙鳳,為了要讓時間站在她們一邊,賦予她們贏得未來的籌碼,「寵」便不能只靠自己的美色﹣﹣須知道,「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卻要憑藉人人認同的「未來」奠定她的權力:繼後有人。或更直接的說法:生兒子。


當然,「男女平等」早已成了現代人願意相信每日都在奉守的金科玉律,不論這四個字在現實中還是有多少不堪一擊的時候。譬如愛情之中兩性的權利與義務之落差。


更不要說大局已定米已成炊。「小三」可以成為社會學詞典的詞彙,乃是《紅樓夢》與現代人有親,不會看不懂,以至必須看的原因(三)。「正室」縱有合法身份地位的保障,奈何其身份地位並非來自「她是誰」,而是「她是誰的誰」。怪不得現代人看著電視劇《武則天》或《甄嬛傳》或《宮心計》或《家好月圓》或《溏心風暴》中一眾女角互相逼迫,互設陷阱的同時,「這是我應得的」,「我要拿回屬於我的」,「你休想在我手上奪去我所有的」,類似或浮或潛的台詞,已啟動大眾心中若隱若現的身份危機意識。因此你將明白,為何我在編寫舞台劇《紅樓夢What is Sex?》劇本時落下的第一句,就是「你為什麼搶我老公?」,第二句,「我要殺了你!」


宣諸於口的暴力,往往見證一個人多麼有心無力。


舞台上出現一個從樓梯上走下來的女人,迷惘的神色,一半是醉態,一半來自「醉酒」只是她的一個夢,不願意醒來所做的夢﹣﹣我不是「失敗者」。


《紅樓夢》超越古今,是曹雪芹的視野戰勝時間。但在更多人看來,家道中落,死前寂寂,死後才顯赫的「世家子弟」,只能是「失敗者」。致使作為一個藝術大家的成就﹣﹣向世人明明白白地總結了某種「失敗」的因果﹣﹣反而只被用作「不要向他看齊」的反證。即是,「身後有餘忙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不是我們的人生借鑑,不,它只應該是一個野心不足,聰明有限的人的「下場」,我們切忌重蹈覆轍。


「野心」有幾叫人自覺,或在另一個人身上看見「性感」,是《紅樓夢》於現代人有親,不會看不懂,更是必須看的原因(四)。如果說,小三搶人老公是出於野心,「老公」在小三身上看見「性感」是一種循環,「老婆」(如王熙鳳)所身受的,便是「性感」從自己身上消失的焦慮、困惑、憤怒、迷失、創傷。當發現「老公」失去對她的「野心」,她便即時感到權力正在旁落,這時候,任憑身為男性的一方向她重申多少次「你放心」,她也只會被「心」所象徵的「靈」弄得「四大皆空」。


這時候的王熙鳳,猶如在眾目睽睽下被扒光衣服,尊嚴全失:「賈太太」變了「假太太」,全因她的老公令她有名無實。「性」,不能以虛代實,原來,密碼已埋藏在象形文字的意象裡﹣﹣心的生氣之所在。偏偏,以「心」來否定「性」,或是,以「性」來否定「心」,就如目下多少人把目的和手段本末倒置,終究構成人生莫大痛苦。《紅樓夢》又名《風月寶鑑》,雖云「厚地天高,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的感慨幾近濫調,但它於現代人有親,不會看不懂,更是必須看的原因(五),乃在「鏡」的比喻:反射可見王熙鳳,折射可見林黛玉。王熙鳳哀的是失權,林黛玉傷的是失愛。王熙鳳照見林黛玉,林黛玉照見賈寶玉,賈寶玉照見賈璉,不一樣的兩個男人,其實逃不掉同一種「光」照在他們身上﹣﹣女性宿命反射出來的男性原罪。


但,要有怎樣的眼睛,才能看透「宿命」和「原罪」背後隱喻的,仍是「時間」?以至,「時間」對人施加最大的考驗﹣﹣有沒有視野;與時間對人贈予無情的諷刺﹣﹣有沒有自知之明,乃是現代人在尋找和建構自我時的最大悖論。如書中尤三姐為實現「不覊浪子」的自我一面,隔空戀上扮演該個角色的伶人柳湘蓮。到頭來,冷二郎,既是他的綽號,也是面具,害苦了恥小妹以訂情信物鴛鴦劍引頸自剔。濺血當場的結果,是喚醒兩個夢中人。一個說「與君兩無干涉」,一個從此「不知哪兒去了」。緣淺,偏命運相連。一旦分手,分的不是別人,是自己。


與捉不緊,捨不得,放不下的自己捉迷藏,其中啟示,是《紅樓夢》於現代人有親,不會看不懂,以致必須看的原因(六)。放眼周圍,男的女的老的嫩的直的孿的紅樓夢中人何其多?誰不想由性看見我的生命,誰不想由悟看見我的心?


所以才要把《紅樓夢》搬上舞台,拆了紅樓,釋放了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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