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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的話:幸福是什麼?

幸福是什麼?/林奕華


張艾嘉在臨危授命下寫出三年內的第二部舞台劇作品《命運建築師之遠大前程》。這一齣,由執筆到完成,比起《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的五日,她用多了數天時間,因為期間她奔波在香港台北兩地,公務家事之外,還要給我在她精神上百上加斤,張艾嘉應該慶幸從來沒有人因她的抗壓力強而稱她為「鐵娘子」――據我所知,她是最不喜歡把「強」當成女性優良品質的一個人。每個人做喜歡的事,當適合的自己,她就是愛寫、能寫,碰上我,我真是很幸運,她還願意寫。


故事是老早擬定好的。三月份在澳門巡迴演出《生活與生存》的某早上,她打電話來說:「我想到《遠大前程》的大綱了。吃午餐時告訴你。」因為李心潔答應演出,我又屬意王耀慶第五次出任男主角,張艾嘉的意念便有了兩條支柱:「一個失明女孩和一個給回她視力的魔術師。」這和我本來還在讀的狄更斯同名小說並無關係,但我佩服張艾嘉的巧思:(一)失明與「前程」形成的強大反差,叫人在看見與看不見之間產生無限想像(二)「鬼后」李心潔的代表作是《見鬼》,再演與「眼」有緣的舞台劇,無疑能使對銀幕上的她有親切感的觀眾增加走進劇院一看究竟的欲望。


四、五月份《生活與生存》在大陸五個城市作封箱演出。《遠大前程》的前期準備工作同時進行。失明女子的角色也經歷了很大的轉化――張艾嘉在讀完艾倫‧狄波頓的《幸福建築》一書後,同意我把故事的男主人公從魔術師變身建築師。因此,失明女子的「由悲轉喜」――看不見到看見――亦改為由看見至看不見――一次「失而復得」的人生之旅。你或會問,有沒有視力與「建築」存在哪種聯繫,會對一部劇本有著關鍵影響?


問題的答案,要追溯至《遠大前程》作為舞台劇最早的萌芽階段:香港特區政府於2010年上海世博會舉行的六個月內,總共在上海推出18台演藝節目,《遠大前程》是少數的委託創作之一。我想到原名「Great Expectations」的狄更斯小說,部份是它的故事引人入勝――大約十年前好萊塢便動用了大卡士把它翻拍成《烈愛風雲》—但真正吸引我的,是名字本身的一針見血:但凡對任何事或任何人抱有「偉大期望」者,都要面對命運之神對他可能仁慈可能殘酷的對待。幸運的話,美夢將會成真,如果相反,可能不止是某個願望化成泡影,甚至有人會因受不住打擊而全面崩潰。「期望」,原來與建築物一樣,當過份僭建便會基礎不穩,最終逃不過倒塌的命運。


現代人的「偉大期望」與狄更斯的同名原著一致,都是離不開「城市」。上海世博會的宣傳口號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但沒有人會不同意,這句話反映的是多麼主觀的「美好意願」。因為在現實中,「城市」提供的機會,其實是有得亦將有失的一體兩面。正是在一得一失之間,張艾嘉找到了女主角必須面對的矛盾:兩位男主角,一個自卑,一個充滿優越感;一個象徵實際,一個滿懷理想;一個與她有著一路走來的感情,一個似讓人看見康莊大道但又不等同前途似錦—他到底沒有作出任何具體承諾。張艾嘉筆下的「寶貝」,便是在進與退,取與捨的十字路口與現代人――特別是女性――的「偉大期望」交戰――怎樣才能得到應有的幸福?


「寶貝」由李心潔飾演,她是運用天賦換取生活的「普通人」。與「小鬼」(王耀慶)搭檔扮演「職業情侶/夫婦」,在樓盤的示範單位(又名「樣品房」)或名貴汽車陳列室等「賣場」大秀「幸福」來推高銷售量與營業額。卸下戲服,他們便變回「互不相欠」的兩個人,雖然心底裡各自不無傷感—雖然曾經相愛,卻在現實環境的折騰下沒法相依為命。


第三者的出現可說無可避免。而且,它以讓寶貝怦然心動的方式發生—是她先被「他」所看見。童話中灰姑娘比人魚公主更惹人羨慕,便是「看見與被看見」所造成的落差所致。人魚公主的痛苦,是王子沒有以她希望她被看見的方式「看」(愛)上她。換了灰姑娘,因為「她」是被動,「他」是主動,就連她一度消失在茫茫人海,他也不惜大海撈針地把她找出來。「寶貝」遇上的貴人,是「摩西」。他是專幫人設計「幸福居所」的建築師。許是「幸福」在男人角度看來是女性的夢想,他之所以看見寶貝,便是基於她由頭到腳有著夢幻的特質――活在自己的夢想世界裡。


摩西需要寶貝飾演他的靈感女神。豐厚的酬勞並不是最致命的吸引力,最教寶貝沒法抗拒的,是她被邀請住進摩西的家中,以「扮演」他身邊的「幸福另一半」來激發他的創作欲望。這使原本生活得愈來愈刻板和被動的寶貝重獲生機,更何況摩西(楊祐寧)和小鬼比較起來,他的「將來」,絕對不是以「明日」、「後日」,或極其量「下星期」的有限日子作計算單位,而是多少年後仍有人會因他的「簽名式」(包括作品)而記住他――俗語所謂的「流芳百世」?


三個層次很不一樣的人如是體現出三種「遠大前程」: 小鬼是「怎樣天才能安身立命」, 寶貝是「跟誰結婚生子」,摩西是「如何完成自我」。偏偏志向不同的三個人又在「命運」之前擦肩而過――是應驗了「分離聚合皆前定」?抑或,個人命運真能由自己控制?寶貝的遭遇彷彿是這問題的答案,但也可以只是一個故事的結局:失明的她,終於不能用「看與被看」來決定人生意義,這時候,唯有她的心才是真正的依歸。


《遠大前程》是以女性的命運為主題的舞台劇。然而張艾嘉並不是把老掉大牙的童話故事再講一次。在小鬼的「蝸居」和摩西的「豪宅」之間,寶貝也有她的「房子」:子宮。《遠大前程》的副題是「命運建築師」,靈感雖說來自《生活與生存》中李想(鄭元暢飾)見工時丟書包的一句話,其實它的真正指涉,是「建築師」不止是蓋房子的人,更可以是實踐未來的比喻。每個女人都有孕育未來的天賦條件,她們的偉大作品,無須在世博或都會、城市才能面世或展示,因為這些作品對於人類未來的意義,並不在於有多獨具匠心,而是「建築師們」在面對日益不利於創造生命的環境下,到底以怎樣的意志力來完成使命,延續人類的希望的信念。


女人大多相信「幸福」是一種「外在物」,才會認同「幸福」不單止要自己看見,還要讓自己的「幸福」通過炫耀被人看見,被人羨慕。這份虛榮心往往使純粹的一種追求異化成複雜的心理活動――比較、競爭、妒忌、不安全感等等,寶貝的「失明」當然也是張艾嘉的借喻:看得見的人也可能是一個「瞎子」:某些盲點令他們失去對幸福和快樂的應有認知。張在《遠大前程》中給莫迪利亞尼的《打黑領結的女人》安插了一個重要角色:對於女性經常用以自責的一句說話:「我真是有眼無珠!」,「她」給予了最有效的慰藉與提醒:「妳不是看錯了誰,妳只是沒有看清楚自己。」


試圖假裝懷孕來爭取摩西關懷、注意的寶貝,在一幅名畫前得到覺醒:她終於因為成為「她」而學懂不害怕、不怨恨――能夠接受自己的(女)人,最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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