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齣交待《紅樓夢》故事的戲,它是《紅樓夢》中人的夢,也是現代人會做的夢。這些夢,從曹雪芹的時代直到二○一四,甚至在可預見將來,仍會一直做下去。三百年,或更長久的縈繞不去,是夢魘。
例如,從樓上聞得樓下歌舞昇平的賈太太,滿目不是臨風玉樹卻是遍地瘡痍,口中雖振振有詞「你為什麼搶我老公,我要殺了你!」,原來手上沒有刀,沒有槍,只有一瓶教她長醉不醒的酒。這姓賈的太太,為何這樣無力?
是無力感讓人做噩夢?抑或噩夢讓人愈想醒來愈是只能掙扎?賈母初會劉姥姥(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開河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後來是劉姥姥被灌醉了,但在賈母夢中的痛苦,是她不似劉姥姥看得開,放得下。「不過是老廢物罷了。」,果真這樣,四代的繁榮為何不能讓她安享天年?身為體制的精神圖騰,她想睡,還真不能像自由自在的老農婦說倒下便倒下 ─ 箇中羨慕,會教誰夢見誰?
以此類推,是平兒會夢見王熙鳳,還是王熙鳳會夢見平兒?家族就如大機構,得力助手不會跳槽,不會請假,不會背叛的保證,便是潛入她的意識給她注射「犯罪感」(「你為什麼搶我老公?」),同時表面上以禮相待。唯是「盜夢人」如王熙鳳,恐怕也難一覺到天明(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原著中秦可卿走進她的夢世界時(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一手敲響喪鐘,另一手敲響警鐘,只是剛愎自用如榮國府二奶奶,醒著睡著問的是同一個問題:眼前將要發生的「好事」是什麼?
如是忘記「托夢人」苦口婆心勸諫:設立學堂是成就未來的根本。但見由荒唐升級荒謬,賈家學堂的景象比夢還荒誕(第九回 戀風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教育的腐化,令人失去自我和自我價值。名利場幼兒班打開人生第一頁,到競技場小學校,官場中學部,歡場大學部,年青人學會的盡是貨與銀,交與易,當然包括販賣最寶貴的「青春」 ─ 時間乃是把人物化的機器,目下已成理所當然。
有說大觀園本來就是一場青春夢。小姐心(原名甄英蓮)奴婢身的香菱,藉學習寫詩忘記痛苦回到美好的從前(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那是治癒的好夢。另一個丫鬟小紅,遺失的手帕被意中人賈芸撿去(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痴女兒遺帕惹相思),現實中二人永遠緣慳,唯在夢裡他把手帕送回來。這個夢中還有夢:為什麼小紅是小紅?
潛意識對我們最誠實,人望高處的「奴才」必得被主子惜「才」命運才會改寫。小紅等不到賈芸把手帕如王子把玻璃鞋送回來,卻等到王熙鳳的賞識「飛上高枝去」。而原著中王熙鳳又被誰「千萬人唯吾往矣」般看對了眼?此人乃「憑什麼癩蛤蟆吃天鵝肉」的賈瑞。賈瑞後來慘被弄死(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源於他起的「淫心」觸怒了王熙鳳的無力感 ─ 風月寶鑑反射的無路可退,是一個永遠得不到丈夫對她的愛的人,在她認為不可能為他付出的庸碌宅男身上,照見自己的一樣卑微與可悲。加害者和受害者不過一體兩面,於是,王熙鳳做了一個夢,夢中她是賈瑞,賈瑞是她。
身份地位焦慮,由賈府中人到現代人皆如是。所以「賈太太」不是只有王熙鳳會做的夢。王夫人與襲人的唇齒相依,說明一個夢可以兩個人同時在做,下屬向老闆「投誠」,老闆「信任」下屬,誰說從屬關係一定不變?因為一個近身一個母親,二人的權力所繫,不是彼此而是寶玉(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裡錯以錯勸哥哥)。是以二人以聯盟方式做的夢,叫「殺戮戰場」,必須殲滅的異己如丫鬟金釧,是她擁有威脅「性」武器:寶玉會與她調情。
也許這同屬林黛玉的噩夢:當不成賈太太,因為她對賈寶玉沒有性魅力?三朝兩夕吵吵鬧鬧,賈寶玉賠再多小心,重申又重申多少句「你放心」,她愈發被這句話更弄得一身病 ─ 難道她與他只能有「靈」不會有「性」?為什麼薛寶釵肌膚勝雪的臂膀,賈寶玉會妄想若是長在林黛玉身上才能摸一摸(第二十八回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黛玉與寶釵,是友是敵?王熙鳳與尤二姐,是降是抗?原著中兩段「交心」,既有黛玉向寶釵「認錯」(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也有二姐對鳳姐的「錯認」(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潛台詞均是正與副,情與理,愛與慾的搏擊,聽上去似是真與假的賈太太在夢囈多於對話。
夢囈是夢中私語。寶玉不會夢見寶釵,因他不曾在意識裡抑壓對寶姐姐的慾念。他對黛玉的愛情,反而「不敢對別人說」,只有在「睡裡夢裡」迴旋千次百次,「永遠忘不了」(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直至站著也能睡著,睜著眼把心底話如夢話般說了出來,教路過的襲人聽了去 ─ 這,何嘗不也是借愛上一個人之名把理想的自己釋放?寶黛的愛情注定幻滅,全因要在體制主宰一切的賈家內誠實面對自我,只能是夢一場。
夢是緣,緣也是冤。抄園一役,有哪一宗無頭官司不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吃不到的雞蛋(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情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藏不住的情書(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喝不到的玫瑰露,擦不到的薔薇硝(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有哪一件物件不是導致夢遺的遺,夢碎的碎?聲聲吶喊的其實不是「不干我事」卻是「你憑什麼」?
每個人的毀滅都因每個人的自我被踐踏。
就像尤三姐為實現「浪子」一面的自我,隔空戀上柳湘蓮,倒頭來,冷二郎只是表象,恥小妹以訂情信物濺血當場喚醒兩個夢中人(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一個說「與君兩無干涉」,一個從此「不知哪兒去了」。緣淺,偏命運相連。一旦分手,分的不是別人,是自己。
反觀,捉不緊,捨不得,放不下的賈太太,男的女的老的嫩的王熙鳳們,在我們身邊周圍何其多?所以才要把《紅樓夢》搬上舞台,拆了紅樓,釋放了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