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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新聞|從《我在那時錯過了你》,到二元流動、AI、平行宇宙與「流量不為王」的路



總能推出獨特創新作品的「非常林奕華」,2025年春季的大項目是一場融合愛情與量子物理的藝術實驗:林奕華(Edward)根據Nick Payne劇作《Constellations》,把原著劇本中的非線性時空拆解,從男女主角的單一視角演繹(「她說」、「他說」),到男女對話(「她對他說」、「他對她說」),再到還原全劇文本(「她與他的平行對話」),發展出5場講述展演,共稱為《我在那時錯過了你》。觀眾可在不同人物視角及空間中游移,體驗如何因選擇與詮釋的不同,決定故事與現實的走向。本劇於5月1日起在荃灣大會堂展覽館登場,共推出來自五段時空的10場表演。


「Constellations」的原意是星群/星座,林奕華剛好在多年前寫過一首名為《光年》的歌,並用於與雷頌德合作的舞台劇中。《光年》的第一句歌詞是,「明天,溜走於今天叫昨天,留低天空這舊照片。」被稱為「舊照片」的原因,是因為人們肉眼所見的星星早就不在我們看到的位置上,當你以為自己擁有的時候,其實早已失去。放眼宇宙,許多生活中的得失變得微不足道,這個詞也為林奕華帶來很多啟發:何必如此計較?何不珍惜當下?從《Constellations》到《我在那時錯過了你》,錯過的「你」可能未必是具體的他者,而是只緣身在此山中的自己。


「我們不過是各自轉動的星球,擁抱著永恆的空洞。」

《我在那時錯過了你》(Constellations)中,男主角羅蘭(Roland)是一位對蜂蜜頗有心得的養蜂人,女主角瑪麗安(Marianne)則是一位正在研究多重宇宙的物理學家。兩人的職業背景截然不同,羅蘭專注實務的養蜂細節,而瑪麗安則探索宇宙的宏觀物理學,令人聯想到MBTI中相對注重實感的「S人」和喜歡抽象事物的「N人」的差異。

和現實生活中、或者影視作品中常見敘事中所見的情況不同,過往專注細節、務實講經驗的往往是女性,而更追求宏大又抽象事物、喜歡用理論來解釋問題的一般是男性。本作中二人特質調轉,帶來一種錯置的趣味,用林奕華的話來說,「像是一個寓言」。

這種奇妙的二元對比,其實出現在很多作品當中。林奕華做完《賈寶玉》舞台劇,打算進一步在《紅樓夢》小說基礎上開拓新作品時,發現有一位女性角色在這部充滿隱喻的經典作品裡,重要性不亞於賈寶玉,她就是王熙鳳。寶玉在女生堆中長大,陰柔又包容,但他的包容性並不為當下的時代所鼓勵和肯定;王熙鳳則接受了更多「入世」的男子裝扮和教育,她風風火火雷厲颯爽,令男子覬覦又退避三舍,但亦有許多無從流露的脆弱,以及限於女子身份而無從實現的追求。二人一個陰中陽,一個陽中陰,看似水火不容,實則可看作是某種鏡像關係,是當事人自己尚未意識到的「另一個我」。

在Edward過往的作品中也不乏探討此類關係的作品:《寶玉,你好》時因疫情隔離,原本由王宏元主演的獨角戲加入伍宇烈,二人隔空化身甄寶玉與賈寶玉,探尋真與假、出世和入世之間的界線,意外有種原著中不可能看到的、真假寶玉之間的惺惺相惜。《梁祝的繼承者們》乃至《A.I.時代與梁祝的繼承者們》中,梁祝不再是女扮男裝引發的愛情故事,梁山伯與祝英台的身份、想法、行為,很多時候都在互換。「我覺得兩極之間就有流動的空間,而我現在所做的創作,可能就是在尋找這種流動,這也是有趣的地方。」

當《我在那時錯過了你》的「她」和「他」各自完成講述,獻上「彼此對對方的話」和「平行對話」,觀眾或許會意外地發現,這些基於自身立場的自說自話,居然能夠相連,而站在上帝視角審視全貌,還原故事所謂最完整的模樣時,才發現「真相」從來就不是非黑即白。


「我們是在聊天嗎?你的沉默是在對我說甚麼嗎?」

在充斥著情緒性輸出,一言不合就拉黑的互聯網時代,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因為成長經歷、受教育程度帶來的認知不同,很多溝通難以實現。人們總說「來聊聊天」、「想找人聊天」,但聊天是否真能解決問題,幫助彼此更好地了解對方?

2月林奕華在港大舉辦了一場「聊天節」,帶觀眾讀書看電影片段、觀賞並參與《我在那時錯過了你》公開綵排,找來藝文界知名人士和觀眾對談,筆者有幸參與,也在三天的活動內重新感受到了「聊天」的魅力。延續上文的話題,Edward認為,如果不流動,聊天不可能實現,因為聊天是人和人之間產生的化學作用,需要建立在確切知道自己想什麼、要什麼,並願意和人尋找共鳴的基礎上。

「我們現在很難聊天的原因,是因為我們意識不到腦中的很多東西其實都是被人塞進去的,而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你要還原自我、找到自我才能聊天,而最容易令我們無法放下這些東西的,就是我們的觀念。」

讓觀眾在劇場中擁有更多主導權也是「看清自己」的方式之一:《我在那時錯過了你》3月在台中歌劇院凸凸廳上演時,觀眾被要求誠實選擇自己「最不喜歡的座位」,再在一段時間後,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在變動之中,處理自己的感受,體會與時間和空間的關係。

讓聊天得以順利進行,還離不開尋求共鳴。「非常林奕華」的不少作品雖然難以重演,但以舞台映畫的形式存留,《梁祝的繼承者們》近年便以這樣的方式走入影院、社區中心,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們,Edward也很樂意在不同的現場與觀眾交流。哪怕面對生活閱歷和喜好截然不同的長者,他也有自己的交流之道:他從1940年岳楓執導的《梁山伯與祝英台》,講到梁祝電影的演變,講到這些年份發生的歷史事件,「好像是用兩小時的時間,走一個歷史的花園。」

又或者當他去中學講張愛玲,因為時長有限(90分鐘內),他決定拋開張愛玲的寫作手法和個人生平,從小處著手,播放張愛玲編劇的電影《小兒女》片段,結合張愛玲寫後母的散文和她母親的求學故事,以及自己的相關文章,希望能引起同樣來自單親家庭、或者是對張愛玲家庭關係感興趣的同學的共鳴。

「所以無論是現在的這個展演,還是我想多做一些講座,都是想讓大家知道,我們可以更加用自己的觸覺、個人的歷史,來明白很多東西和我們的關係,並非只是主動和被動,不只是他講你聽、他做你看。我是一個很喜歡看故事和講故事的人,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和大家介紹,我是怎麼看這個故事的。我的年紀、走過的路,可能也適合我做這些事,我也要動用自己的經驗、並補足我不了解的部分,比如量子力學、歷史,簡單來說就是,我是我自己的AI」,Edward說。


「讓時間停止那一場雨。」

《我在那時錯過了你》中,女主角瑪麗安所研究的量子力學、平行宇宙等概念在劇中扮演了關鍵角色,它既塑造了瑪麗安的世界觀與價值觀,也成為了整個劇本的結構。劇作探討了在不同的宇宙中,羅蘭和瑪麗安的關係如何因微小的選擇而產生不同的結果,是重複還是一個新的開始,是一個錯誤,還是一個錯過呢?這種多重時空的設定,讓觀眾不只是看到一齣戲,而是沉浸在兩個人一連串的「選擇」之中,看見「控制」的不可能,也看見「接受」的無限可能。

多元宇宙是近年來備受討論的話題,Edward也認為,逐漸習慣這個設定後,很多事情似乎也有了冥冥中注定的意味。比如當他見到聲稱從十五歲開始聽《梁祝的繼承者們》原聲到滾瓜爛熟、最近才在現場聽到這些歌、因見到他本人而激動不已的年輕粉絲時,不由會想:「當時,如果另一個計劃的申請通過,也許就不會有這部作品了」。而這位粉絲的狀態,又和1974年在聽熟了《梁山伯與祝英台》的OST,才遇上「十年首次重映」,去電影院反覆觀看這部1963年上映的老片的他何其相似。「我發現當年的我和2025年的人做著同樣的事情,所以無論在甚麼時空都好,都有人執著於某件事,和它遇上很久後,再真正產生關聯。」

Edward遇上梁祝的時候,剛結束自己在台灣的寄宿生活,他發現青春期宿舍中那些花前月下和朦朧婉轉,早在多年前的民間傳奇中便已出現。看完梁祝重映後的翌年,Edward生命中一位重要的人出世,又在產生深切聯繫後,離開他的世界,這些層層疊疊兜兜轉轉的際遇,讓Edward談及平行時空的概念時,不由感慨,「其實他會不會在另一個時空生活著呢。」

從2014年《梁祝的繼承者們》,到《A.I.時代與梁祝的繼承者們》,再到《我在那時錯過了你》,經典故事與當代劇作交錯,AI也在這個過程當中,絲滑嵌入大家的生活。「凡事問AI」成為了不少人的習慣,因為它反應迅速、知識淵博、回答詳盡深入還能提供情緒價值,是無庸置疑的2025年頂流。

但Edward提出了使用AI時很重要的一點「不平等」:「你只是問而不給,無法令這件事流動。」大家獲得的美好AI答案,建構在很多人願意提供自己精華思考的基礎上,當所有人習慣於做伸手黨,少了真正深入研究的人,假以時日,它又會有什麼有效的產出呢?

「所以最大的矛盾,是為何我們要用,和我們如何用」,Edward說。常和AI聊天的朋友或許也會發現,能否獲得好的答案,很多時候取決於你所問的問題,和追問的方式。「但當今的教育系統教的是『你要有答案』,而不是教你問問題,所以我不知道AI技術會不會徹底改變我們的教育定律,可能要看五年、十年後,社會上的人會變成怎樣,特別是年輕人。」


「有一個生活簡單的人,溫柔堅定,但並不企圖穿透你。」

《我在那時錯過了你》演出採用「講述展演(lecture performance)」形式,突破傳統戲劇或展覽的框架。林奕華於現場串連劇本分析、讀劇演出及與觀眾互動的創作全過程,猶如一座開放的意念廚房,觀眾不僅目睹作品生成的每個瞬間,更直接參與原劇本敘事結構的五重變化。它不僅是一種戲劇呈現形式,更是一種「展覽」的重構。

談及為何會把原作拆解成這個模樣,Edward笑言因為自己是一個「直覺(導向)的人」:台中歌劇院演出前的綵排中,有天他把演員的整個表現錄音後在空間內播放,讓他們當晚在這些聲音背景下,在舞台中走位,再把這些內容變成影像劇本,記錄下他們走路的路線。第二天演員按這些路線重現頭天晚上的行動時,他突然看到一個切開的蘋果,靈光一閃:不如讓故事以不同角度敘述,a就全是這一邊,b就是另一邊,然後a看b,b看c,e全部用上⋯⋯這也是《Constellations》過往版本中從未有過的敘事角度。

也有一些作品,憑著直覺完成後,作為創作者本人的林奕華,才終於領悟崮中真意:以2023年的《艱辛歲月》為例,演出中,張國穎、鄭君熾一邊切著一人火鍋的食材一邊碎碎唸,只有金燕玲在沉默地自己操作,除非有人請教她一些內容。劇作上演時不少人感到迷惑,Edward也是在最近重看時才發現當中的重要隱喻:它其實在講我們的現實如何被碎片化切碎,甚至我們自己也在這個過程中被切碎了。當你變成了碎片,自然會迎來「艱辛歲月」,因為難以再找到事物的背景和脈絡,只能成為切碎自己的東西的一部分。而只是默默做著自己的事情,與世界雖以藍牙連接但並不出聲的金燕玲,則是拒絕被切碎,但呈現出孤獨狀態的人。

Edward目前「直覺」想做的事情之一,是僅能容納五十至一百人的小型脫口秀,這些親密的small talk,可以帶來很深入很走心的交流。

「當人人都說,某種程度上,一定要有流量才能做事,我可不可以不靠流量呢?其實什麼才算是流量,100個人算不算流量呢?我現在其實對微博、facebook都越來越不積極,因為我總是和潮流走相反的路,這是我反骨的地方,你們說是對的東西,我就不做了。因為我始終相信,一個最自我的人就是在荒島上沒有朋友的人,講到最極端的話。所以你問我將來做什麼,可能我大方向都是這樣,這些東西要一個人去做,一個人感受,而不是『我們』。『我們』在世界上已經被異化得很嚴重,令我們越是說著『我們』,越沒有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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